三鉴堂读帖随笔100则
刘继增
●坊间所刊秦始皇之鸟虫篆“寿”字,未见其美,亦不知是否真是赢政所书,但赢政时代之《泰山刻石》、《峄山刻石》却不得不让人赞叹。当年若不是始皇帝支持李斯用小篆一统天下文字,秦王朝之政令未必能畅通四海,中国书法的发展也就失去了主旋律,许慎、李阳冰、邓石如等后代篆书大师未必出现,书海里也就少了几抹亮丽的风景。
●李斯的小篆的确曾领一代风骚,然程邈对小篆的隶化更是把书法带进了一个实用的新天地,开创了现代文字之先河。但称程邈为“隶书之祖”未必副实。从现当代出土的大量秦汉简帛书上看,小篆的隶化应该是渐进的、大规模的群众运动。
●秦汉简帛书虽然趣味盎然,但总缺乏庙堂之气。与之相比,《史晨》、《张迁》、《乙瑛》、《曹全》诸碑,在或古朴苍郁、或俊秀妍美的外表下,都透露着一股端严之气,很适合庙堂里的氛围。三鉴客曾三次到曲阜孔庙摩挲上述诸石,并将其碑帖置于案头常年揣摩,如对高师贤友,百看不厌。近年出土的古简帛书,也曾经一度让我神魂颠倒,但把玩一段时间后,与石刻“老相好”比较,便觉其“轻”、“薄”、“俗”、“野”。
●汉章帝刘炟的《章草册》局部,写的是《千字文》之句,既有隶书之典雅,亦有草书之飞动。唐徐浩《古迹记》云:“汉章帝始为章草名。”唐张彦远《法书要录》云:“章草本汉章帝书也。”三鉴客认为,言“汉章帝始为章草名”尚可,曰“章草本汉章帝书”未必妥当。章草作为一种书体,产生于隶书之草写,就像隶书产生于篆书之草写一样,不可能是个人行为,但却可根据该书体出现并流行时的年号来命名。章帝的年号叫“章和”,章和年间出现并流行的一种新草书当然就可以称为“章草”了。
●张芝的《八月九日帖》厚重简静,蔡琰的《我生帖》提按分明,同是章草,皆优于汉章帝写的《千字文》。
●曹操的隶书《衮雪》柔滑,似无汉魏风骨,与其诗词大异其趣,三鉴客疑非操写。传说倒挺美丽:一日,曹操率文武百官来到汉中石门栈道的褒谷之地,观飞泉泻石,书兴大作,乃于石壁题写“衮雪”二字。有人说“衮”字少了三点水,曹操仰天大笑,用手一指飞泉曰:“衮在水边,何以缺水?”此传说堪与泰山石壁上的“二虫”掌故媲美。然“二虫”仍在山上挂,“衮雪”却入馆阁中——1969年,因石门修筑水库,刻石将没水中,人们将“衮雪”二字凿下移入汉中市博物馆内。“衮雪”失水,字也许更显干瘪,那个美丽的神话也就多了几分遗憾和悲哀,曹操若是有知,不知会羞成啥模样。
●钟繇《荐季直表》,三鉴客见有两种:一为额头有白文“米芾之印”,起首有朱文“大观”印的碑刻;一为《三希堂石渠宝笈》本。碑刻本点画峻逸,结体疏朗,神采飞扬,有简帛书之意趣;三希堂本点画羸弱,如枯柴杂陈,形神俱失,不足为范。钟繇《贺捷表》笔画粗壮,结体似《季直》而较紧密;《宣示表》、《孝女曹娥碑》结体均方正,前者端严,后者翩翩。
●一个人能成为书法家已经不易,若是身为皇帝再擅长书法,就更让人称奇了。仅晋一朝,就有武帝司马炎、元帝司马睿、明帝司马绍、哀帝司马丕、简文帝司马昱五位皇帝的法帖传世,且件件精绝。武帝《谯王帖》、《省启帖》“落笔雄健,挟英爽之气”;元帝《中秋帖》、《安军帖》“毫翰英异,如发硎刃”;明帝《墓次安隐帖》行轴摇曳,点画端严;哀帝《中书帖》中锋使转,笔力古劲;简文帝《庆赐帖》楷行草兼具,工整而灵活。
●中国历史上如果少几个皇帝,中国的社会发展未必比现在落后;但若没有晋代王氏家族的翰墨,中华文明史肯定不会这么璀璨。王导、王洽、王羲之、王献之、王珣,这一颗颗耀眼的明珠在中国书法之巅上闪耀,引导着一代代的读书人走向艺术的殿堂,安顿着自己的心灵。遗憾的是在当前市场经济条件下,“功利”二字压倒了“涵养性情”,一些人眼睛盯着王羲之的“葫芦”,心里想着奖杯和钞票,怎么会画出恬淡、静远的“瓢”?
●陆机的《平复帖》据说是发现的中国传世最早的名人书法墨迹珍品,距今1700多年。字体介于章草、今草之间,犹存隶意。秃笔枯锋,刚劲质朴。惜年代久远,点画多残,伤及神采。
●读历代法帖,常见那一枚枚硕大的“乾隆御览之宝”、“嘉庆御览之宝”等印章飞扬跋扈。我等读帖者真不知道是该感谢清帝们对墨宝的保护还是该声讨他们对墨宝的玷污。
●“孔庙虞书贞观刻,千两黄金那购得?”这是黄庭坚对虞世南《孔子庙堂碑》的赞赏。世传《孔子庙堂碑》摹刻原石有两种:一为陕本,原石在西安碑林;一为城武本,原石在今山东成武。前者字较肥,后者较瘦。今书肆所卖字帖,陕本居多,而城武本罕有。三鉴客即成武人氏,与城武本原石同居一城,有幸常与该石对坐。唯惜“大跃进”时期该石曾被当作柴油机座,碑面被凿四眼。数年前又得日本出版《孔子庙堂碑》字帖一本,对照陕本、城武本,笔画更瘦,个别点画取势亦与前两本不尽相同,当知不是一石。有说日本出版之《孔子庙堂碑》为唐拓本者。又闻清人李宗瀚尝摹刻庙堂碑,世称“李本”,三鉴客未曾见也。
●书家有避讳当朝皇帝名字之习。如贞观时期,书家写“民”字辄缺最后一笔,或者以“人”字代“民”。观唐《倪宽赞》墨迹,其它字皆清晰,唯“弘”字模糊,盖因此帖经清乾隆皇帝御览,乾隆皇帝名“弘历”,弘历或其身边人为避讳而擦之。由此观之,封建礼制不但“吃人”,还“吃字”呢。
●唐太宗李世民尝自作《书论》云:“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唯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此乃推骨力而抑形势之论。观其行书《温泉铭》,线条跌宕流畅,结字动静有致,通篇气韵生动,骨力、形势自生。
●武则天留给世人的印象一般是争权夺利、飞扬跋扈、心狠手辣、不守妇道的坏女人。观其书法,一是看不出女人味,二是散发出古雅香。《夜宴书》章草意甚浓,古雅纯净;《升仙太子碑》,行草基调而间以楷书,自然和谐,晋意沛然。能有此清雅之文笔,想必其人之心态未必丑陋。
●唐玄宗李隆基可能认为“丰盈”最美,所以才与风姿绰约的杨贵妃上演了一场“天上人间生死恋”。非但如此,就连写字也是喜欢丰润一路。他的隶书作品《石台孝经》、《纪泰山铭》字字如贵妃临风,端庄雍容。然隶书较之行楷,略有逊色。行楷《批答颂》,结体方正宽博,行笔流畅沉实,较之褚遂良《阴符经》,少了些许习气,更加朴茂自然。
●《王居士砖塔铭》,唐高宗时书家敬客所书,魏晋笔法,骨骼峻逸,有羲、献之意,亦有欧、禇之姿。
●三鉴客读书论,每每见“抄经体”一说。然抄经者历经多朝,经生众多,意趣各异,何成一体?且不论摩崖、碑版、手卷抄经字体、大小的千差万别,单从手卷抄经中观察,风格亦是丰富多彩。今观鉴真《奉请四大部经》手札,爽朗劲健,潇洒出尘;再思弘一法师手墨稚拙圆浑,一路内敛。同为一门抄经大师,区别何其大哉,谁之书体为“标准抄经体”?
●贺知章草书《孝经》卷,笔法、神韵绝肖孙过庭《书谱》。若将《孝经》局部混入《书谱》中,几乎难以分辨。唯《孝经》字距稍近。
●李太白诗铺天盖地,然传世墨迹甚少,据说只有《上阳台帖》一件。全文为:“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节奏明快,笔势遒利。三鉴客曾先后在山东济宁太白楼、安徽马鞍山采石矶李白纪念馆内分别见到过这件“真迹”,然今天才知道其真迹多年前就经毛泽东之手入了故宫博物院。济宁、采石矶所藏李白“真迹”,不过是复制品耳。
●颠张醉素之所以被称为书法大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癫而不失态、醉而不逾矩的手底功夫,还在于他们能够提笔来神,让情感自觉地聚敛于胸臆,自然地喷薄于毫端。他们写字时未必考虑到别人的感觉和眼神,但一定很在乎自己是否尽兴。那《古诗四帖》哪里是抄的古诗呀?分明是张旭翻江倒海弄起的巨浪新涛!千余年来,涛声依旧。怀素的《自叙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可以让面对此帖的任何人——即使不懂草书、不知句读的人——想象到书家的神采。张旭也开始抄经了,他用草书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狂放不羁,既没表现出对佛典应有的崇敬,也没表现出抄经者“应有的”恬静,反倒给人一种心潮澎湃、“过把瘾就死”的感觉,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抄经体”。
●李阳冰尝刻一印:“斯翁之后,直至小生。”能够直接称自己为篆书王国的“第二代领导人”,可见李氏的自信。的确,后世的评论家也对李氏的“第二代”地位进行了确认。清代孙承泽就说:“篆书自秦汉而后,推李阳冰为第一手。”在篆隶日渐冷落的大唐,像李阳冰这样特立独行,独钻冷门,精神可贵,实在难得。
●初见唐王铎字,眼前一亮。王铎,字昭范,因都统镇压黄巢义军不战而逃留下笑柄。其《辛卯燕子》行书手札,自谓“用画笔书之,笔散漫难运腕也。”然观之毫无散漫之笔,而有颜鲁公《祭侄稿》之意,“秦州署中”四字极似颜书“蒲州诸军事”。通篇自然律动,摇曳多姿。
●《大唐故田夫人墓志》,行笔轻灵,结体方阔,犹写经般自然而又变化无穷,刻工精良,如对墨迹,实可风也。
●唐以前墓志,出土发现者多精妙,然罕有署书者姓名者。何也?三鉴客认为,可能有这几种情况:书者不想让自己的名字随墓志铭埋入墓内;书者淡薄名利;书者自认浅薄,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字被后世这么重视。日前三鉴客参加一个悼念活动,见“××县殡仪馆”的题名后,赫然署着书者姓名并一红印,顿觉诧异,甚感希奇:每当悼念者在殡仪馆前向亡者叩首、鞠躬、默哀、焚香、祭奠的时候,这位“书法家老兄”都能分享到悼念者对亡者的礼仪和祭奠,不觉得脸红吗?
●唐无名氏小楷《春秋经传集解》,起笔轻盈自然,笔画独立而有萦带意,活泼可人。采用夹注式抄写,大小错落,自然和谐。
●书家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已经不易,然能打破一定风格形成“多重风格”之风格更加可贵。观杨凝式四帖:《卢鸿草堂十志图题跋》秃笔而行,古朴奇崛;《神仙起居法帖》尖锋作草,腾挪如蛟;《韭花帖》且楷且行,疏朗宁静;《夏热帖》草兼行楷,动静皆妙。作品不同,风格各异,书家的形象自然是多彩的,欣赏者自然不易产生“审美疲劳”。
●白居易书《楞严经》,结体萧散开阔,楷书基调,搀以行书意趣;笔画似《郑文公碑》,圆浑而灵动。
●柳公权楷书与颜真卿并为双峰,为世人重,然论其行草者甚寡。今观其行书《兰亭诗》,一分似王羲之,一分似颜鲁公,还有一分有自己楷书的影子。个别笔画粗重丰腴,但总体瘦硬劲健,有骨多肉少之感。
●欧阳修谓蔡襄“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今观其小楷《自书谢表》,草书《陶生帖》,行书《山堂帖》,件件温润儒雅、轻松自然,难分伯仲。苏轼云:“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君谟者,蔡襄之字。今三鉴客虽未见其隶书,但从其楷、行、草书观之,可知东坡之言不虚。
●蔡京乃蔡襄从弟,史评京字比襄字飘逸。三鉴客观蔡京草书《十八学士题跋》、《听琴图题诗》等,字字独立,大小均匀,横竖排列整齐,实草书中之“布算子”也,只觉羸弱,未感飘逸。或云宋四家“苏、黄、米、蔡”之“蔡”为蔡京,今观京书,知非。
●苏轼手札如《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且行且草,或疾或徐,仪态万千,趣味昂然。其所抄诗文则匀称平坦,少了些许律动,即使《寒食帖》也显得过于干净。黄山谷所抄诗文帖如长矛大戟,观之提神,然不及其手札有韵味。盖书法一旦少了情感变成手头之技巧,就如那干瘪瘪的躯壳,失魂落魄了。
●佛印隶书《李太白传》,结体扁平,字距紧密,横不成列纵成行,有简帛书意而无纵向长笔,端庄古朴。
●金章宗完颜璟不但重视汉文化的推广,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其楷书《女史箴句》笔画既有宋徽宗“瘦金体”之韵味,又屏弃了“瘦金体”收笔必顿的习气,中宫略收的同时将长笔画向四方张扬,显得疏朗俊逸。其词曰:“欢不可以渎,宠不可以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致盈必损,理有固然。美者自美,翻以取尤,冶容求好,君子所仇,结恩而绝,职(实)此之由。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兴;靖恭自思,荣显所期。女史斯箴,敢告庶姬。”
●明沈度楷书《敬斋铭》婉丽飘逸,方孝儒小楷《默庵记》严整端庄,皆可学。度之弟沈粲以草书名世。史传“度不作行草,粲时习楷法,不欲兄弟间争能也”。 此举风格可嘉,然做法欠妥:献之因有超羲之之意方成就“二王”美名,兄弟俩在书艺上比、学、赶、帮、超有何不可?
●马愈行书《暑气帖》笔画多维张扬,似黄山谷。方孝儒楷书《默庵记卷》,简净疏朗。于谦行楷《公中塔图赞》端正流丽,似赵孟頫书。
●祝允明楷书《前后出师表卷》如百官立朝,宽博敦稳;草书《前后赤壁赋卷》似万龙闹江,闪跃腾挪;行书《戴氏堂记》犹君子漫步,轻松淑雅。同一书家,书风迥异。盖情因文生,翰因情动,情因文异,翰因情别也。评者每每以三言两语概括某书家书法风格,然同一书家有七情六欲,书风亦有千差万别,岂可以几个复合词概括其一生书风哉?
●明代大臣死后赐谥。谥号由礼部先拟,皇帝核定。文征明曾授翰林待诏,诗文书画名满天下,卒年九十,死后却没得到朝廷谥号,而是被其身边人私谥为“贞献先生”。读《明史·文征明传》,此先生一生淡薄名利,傲视权贵,多次辞官;如此“私谥”,潇洒九泉的文征明未必领情。
●世人谓唐寅书甜熟。观其诸多书作,同感。然其《联句诗》斗方却显劲健。盖因其酒后乘兴书也。该斗方款曰:“正德庚午仲冬廿有四日嘉定沈寿卿无锡吕叔通苏州唐寅邂逅文林舟次酒阑率兴联句皆无一字更定见者应不吝口齿许其狂且愚也唐寅书”。
●山溪边,一老翁倚树而钓,表情恬然。侧有一侍女手执纨扇悠然煮茶,一女童手捧茶盘递与老翁。老翁不看鱼漂,却觑女童。山中无楼,无亭,无名人题壁,只有葱茏的植被和静静的溪水,一派天然淡远。此乃唐寅《垂钓图》。图中题诗云:“手执长竿带茯苓,山溪随处可闲行。腰间饼饵与人异,只钓鲈鱼不钓名。”正是这位“只钓鲈鱼不钓名”的伯虎先生,在画面上的姓名印章下,加盖了一方“南京解元”的朱文印,实可笑也。
●王宠四十岁卒,而书韵千古。设若其遐龄过百,羲献之后书法史上又增一高峰矣。
●观徐渭行草书,狂怪不羁。盖与其性格有关。《明史·徐渭传》载,徐渭曾任总兵胡宗宪幕僚,深得胡赏识。徐渭“籍宗宪势,颇横。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入京师,主元忭。元忭导以礼法,渭不能从,久之怒而去。后元忭卒,白衣往吊,抚棺恸哭,不告姓名去。”
●汤显祖以剧作名世,其《牡丹亭》被称为反对封建理学束缚的代表作。观其行书诗卷《述怀奉送……诸君子三十韵》,一气呵成,有自然洒脱之风,无搔首弄姿之弊。可知汤氏送诸君子者乃“韵”,而非“字”。观夫今日书家,对求字者无己“韵”可送,辄抄录古人诗词应付,此类“书家”乃真“抄书家”也。
●邢侗与董其昌、米万钟、张瑞图合称“明末四家”。其妹邢慈静亦以诗、书、画名。丙戌之夏,三鉴客至其故里德州临邑参加“邢侗杯”山东省第二届青年临书大展开幕式时,在邢侗纪念馆得见邢侗兄妹书迹刻石多块,皆得羲之神韵。今观邢侗行书《题画竹诗》,凝重简洁,无拖泥带水之嫌;疏朗空灵,有秋云悠然之趣。品味半日,兴味尤浓。
●董其昌于其《容台集》自评曰:“余书与赵文敏较,各有短长,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吾书往往率意,当吾作意,赵书亦输一筹,第作者意少耳。”可见董氏之自负。与前人较而有自知之明已属可贵,能将得失语人且放言迈古者,鲜矣!
●陈继儒以行书录薛瑄《从政录》之句:“一字不可轻与人,一言不可轻许人,一笑不可轻假人。”此可作为处世箴言。薛瑄还有句名言:“作诗作书作字,皆非本领工夫,惟于身心上用力最要。”可知掌握诗文书画技艺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通过诗文书画涵养身心。
●明赵宦光,江苏太仓人,寓居吴县寒山,故一号寒山子。精研文字学,著有《说文长笺》。篆书出自三国吴皇象所书《天发神谶碑》而略加变化,或称其创“草篆体”。观其篆书《杜牧江南春诗轴》、《綦母潜诗句》长条,线条或如木楔,或为鼠尾,杂陈而无韵,苍白而少质,未见其佳。
●孙慎行行书《佛家语八屏条》,字多以纵向取势,转折处多方笔,竖画并行时,多取相背意,摇曳多姿。弘一大师出家后作品似取法于此,然较孙书圆润含蓄。
●娄坚《行书七言诗轴》浑穆有韵,如苏轼字而较苏字方正。其草书《唐人绝句六首》,线条油滑而少顿挫,与其行书似非一人而为。
●陈元素行草《七言律诗轴(沙身老树)》,折笔造势,圆笔流韵,中和俊雅,一派二王气象。
●“问予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严衍的这幅行草《七言绝句》长条,亦如该词的意境一样,清淡真率,潇洒秀逸。内多组字笔画连绵,似米黻笔意。“问予何事”四字,似今人魏启后所书。魏老未必没学习此帖。
●明乔一琦草书诗曰:“剑气冲霄星斗寒,为官容易读书难。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中庸仔细看。”诗未必好,但“为官容易读书难”却真。真则真矣,但做好官未必容易。
●明末书家多节烈。王思任,浙江绍兴人,明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甲申后与刘宗周、祁彪佳先后绝粒死。李流芳,安徽歙县人,侨居上海嘉定。明万历三十四年举人,天启间阉官专权,遂绝意进取。黄道周,福建漳州人,天启二年进士,崇祯时任右中丞,南明朱由崧召拜礼部尚书,后又拥立朱聿键,征兵抗清,兵败被俘,遇难于南京。倪元璐,浙江上虞人,天启二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李自成攻破北京,璐自缢而死。眭明永,江苏丹阳人,崇祯十五年举人,清军入城被执,不屈而死。侯峒曾,嘉定人,天启五年进士,弘光元年为嘉定抗清领袖,坚守十余日,矢石俱尽,携二子投水死。史可法,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抗清被捕不屈就义。余者不胜枚举。
●眭明永为人放浪诗酒,豪放戏谑。其草书对联“落花浮水西,策杖来渡头”开张舒缓。“花”字飘逸,抛勾扬起处,缀一章草之点,如落英随风飘荡;“来”字弄姿,竖勾勾起前,往左下弯曲,给最后一捺留出广阔天地。
●张瑞图因才学获殿试一甲第三名,授编修而入仕,亦因才学而获罪——其曾为魏忠贤撰生祠碑,崇祯二年,朱由检下令清楚阉党时,将其坐赎徙为民。三鉴客认为,张瑞图并非因才学获罪,而是因文品获罪。若能秉笔直书,不溢美阿谀,何罪之有?
●张瑞图《玉露凋伤》杜诗草书卷似拟祝枝山《秋兴八首》,波涛汹涌浪接天,天女散花任自然;而其代表作如草书《木兰歌卷》、行草《苏轼前赤壁赋》则字多取纵势,行间如巨垄。黄道周行书横斜取势,字字叠压,如串串蛤蟆。倪元璐行草如《舞鹤赋卷》,鲁公笔法,字间疏朗,结体略方。三者同事一朝,书风各异,而皆成大家,盖艺术独立,各有所取也。
●史可法草书“泰山北斗人之其高而不能穷……”条幅,大气磅礴而有法度,想见其人亦应如是。
●傅山学识极为广博,入清后曾被捕入狱。康熙十八年,清廷特设博学鸿词科,傅山拒不应召并以死拒之,遂放还;授与中书舍人,又以老病推辞。《芳坚馆题跋》中云:“先生学问志节,为国初第一流人物。”王铎历任明、清两朝礼部尚书,人或非之。三鉴客认为,觉斯身为贰臣,固有失节之嫌,而能背失节之名忍辱行传承光大人类文化之事,可谓大节备矣。赵文敏亦如是。
●周亮工书法不入时习,以楷隶相融而成新书体,自称“作八分书”。《自书五律四首》兼楷、行、草诸体,入锋多方笔,斩钉截铁,萧散磊落,有六朝墓志之趣。
●书家若为他人书,因欲取悦于他人,难免刻意;若为自己书,心无旁骛,一任自然,则个性易张。观王光承书而有此感。王光承,字玠石,江苏华亭(今上海)人,博学工诗文,明季屡辞徵辟,躬耕养父,,足不入城。其草书纵情挥洒,大疏大密,走马当风。曲甚处似枯藤缭绕,直纵处如浪里插篙,参差或如鳞羽,或若牝牡相接。
●王夫之行书《大云山歌》结体清丽,神情幽达,书卷气扑鼻。王氏字而农,号姜齐,人称“船山先生”,湖南衡阳人。明崇祯十五年举乡试。明亡后隐遁湘西深山瑶洞,著述四十年,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均有研究,尤精于经学、史学、诗学,为明清之际杰出思想家。由此观之,不入翰林院未必没有大学问,而入贡中举者未必有独立思想。
●坊本传祝枝山狂放不羁,为官清贫,以佘酒为荣,成为美谈;今见典载徐枋“性耿介,家贫而一丝一粟不轻受于人”,操行为士人所重。二者小节处各异,然磊落情怀相同,皆君子之风也。徐枋,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崇祯十五年举人,善行草。
●董小宛《秋闺词十一首》小楷扇面,端严清丽,备尽楷则,毫无妖媚之气。该扇款曰:“右秋闺词十一首崇祯庚辰中秋日”。无姓名,有两方红印,印文模糊不清。睹此扇,想见宛儿淑雅纯正,虽出污泥而自清,令人赞叹。惜其一代才女,二十八岁即以痨疾死。
●三鉴客中学时曾背《中国文学三字经》,内有“陈维崧,朱彝尊,纳兰词,格调新”之句,始知朱彝尊诗文了得。今翻清翰墨,见朱书集唐“茆斋依橘柚,钓艇在烟波”隶书对联,秀劲超逸,复知朱彝尊亦是清代汉隶之学开山者之一。钱泳《履园业话》云:“国初有郑谷口始学汉碑,再从朱竹垞辈讨论之,而汉隶之学复兴。”谷口,郑簠之号;竹垞,朱彝尊之号也。
●孔尚任行书《弄色若美人……》,字字独立,点画起收皆重而字灵动,如花团千朵,朵朵千层,随风而舞,呼之欲出。
●三鉴客曾到南昌市郊青云谱八大纪念馆参观,见壁间所挂仿其书画已显仙风道骨。今见其《录禹王碑文》,似稚拙而灵动,似随意而有法,自然朴茂,如对真人。而其《真书临蔡邕书毛侍周颂卷》,汉魏之风扑面。虽未见蔡邕真迹,而此临作足可通古。
●王士祯行草《旧作二首》(宫柳烟含六代愁),疏朗俊逸,往右上取势。毛泽东书犹此。
●汪士慎,原籍安徽歙县(一说休宁)人,流寓扬州,为“扬州八怪”之一。一生布衣,恪守清贫,鬻画为生。五十四岁时左眼失明,仍能画梅花,工妙胜于未盲时,晚年双目皆眵昏,仍能以意运腕,挥写狂草大字,自号“心观道人”,金农称其“盲于目不盲于心”。
●梁同书曰:“笔要软,软则遒;笔要长,长则灵;笔要饱,饱则腴;落笔要快,快则出意。”又曰:“字要有气,气须从熟来,有气则有势。”箴言也。
●观清帝顺治书《正大光明》匾、康熙书《心经》、雍正书《竹影横窗知月上,花香入户觉春来》对联、乾隆书《心经》诸帖,皆端庄温润,罕有焦渴之墨,推知书者作书时定是心态平和、饱蘸笔墨。只这一“中和”之墨色,强似时下玩弄淡墨、浓墨、宿墨、“五彩”之墨者百倍。可见,写字贵在心态平和,平和则稳,稳则重于泰山,笔要蘸饱,饱则丰腴,丰腴则大气自出;而一味玩弄笔墨技巧,则会失之于小气、俗气、浮躁、轻飘。
●板桥郑燮《行书论书轴》云:“平生爱学高司寇且园先生书法,而且园实出于坡公,故坡公书为吾远祖也。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况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飘飘有欹侧之势,风乎云乎玉条瘦乎。元章多草书,神出鬼没,不知何处起何处落,其颠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学、不敢学,东坡以谓超妙入神,岂不信然?蔡京字在苏米之间,后人恶京以襄代之,其实襄不如京也。赵孟頫宋宗室元宰相,书法秀绝一时,予未尝学,而海内尊之。今四家书缺米而补之以赵,亦何不可?”可知板桥帖上功夫深厚。帖上功夫深厚而不囿于帖,乃板桥成功之因也。正如杨守敬所评:“板桥行楷,冬心分隶,皆不受前人束缚,自成溪径。”冬心者,金农之号。
●观隶书史,三鉴客以为,金农乃汉魏后发展隶书第一人。何以言此?盖汉魏后写隶者多因袭,而金农独创。
●张照《天瓶斋题跋》有云:“书着意则滞,放意则滑。其神理超妙、浑然天成者,落笔之际,诚所谓不及内外及中间也。”三鉴客尝自我标榜:写有性情字,做有性情人。又云:欲以法度之器涵养性情之花。然就三鉴客目前之水平,法度和性情难以两全:注重法度则性情不畅,张扬性情则有失法度。怎样才能在法度与性情这“一妻一妾”间游刃有余?观张照语,似有得焉。
●刘墉行书字字独立,用墨浓重,然整体观来清新疏朗,和谐活泼,无滞涩、松散之感。何耶?盖因其字之大小参差,点画轻重相间,结体收放自然也。
●观翁方纲行书《绛帖跋》,如对众妃舞袖,字字典雅丰润,虽无声而韵味宜人。东坡见之,当呼方纲为贤弟。
●桂馥摘刘勰语“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隶书中堂,重笔直行,浓墨渴写,笔画隐蚕头、省燕尾、实中段,斩钉截铁。整体观来,厚重严整,苍劲朴拙。
●邓石如篆书静,吴昌硕篆书动,钱献之篆书硬;邓氏篆书雅,吴氏篆书苍,钱氏篆书古。钱献之,名坫,号十兰,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清乾隆三十九年副榜,工书,著述颇丰,其中有《说文解字斠诠》。
●三鉴客曾于丙戌岁在合肥观看第二届兰亭书法展后,之歙县,入巴慰祖宅拜谒,赏巴氏诸多篆刻印痕。今见其隶书《节临西狭颂》、《春江浮浅渚五言诗》、《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三帖,犹觉亲切。其临西狭帖瘦劲,五言诗帖淡雅,天台山赋屏凝重,皆脱俗。
●黎简行草书汤传楹句“有思书外得,无物眼前来”,字字左右顾盼,整幅摇曳多姿。
●或云孙星衍自谓作篆时毛笔去尖,以求万毫平铺之效,使字更加沉着内蕴。三鉴客不以为然:毛笔去尖,万毫皆散,只会使点画缺乏质感、浮漂涣散,何来沉着内蕴?观孙氏篆书联“粉署清名题柱蚤,朱旛循政下车传”,笔画起、收处皆圆润自然,中段坚实有力,不似用去尖之笔所书。
●伊秉绶被誉为乾嘉八隶之首,盖因其隶书高古博大。
●陈鸿寿论书有言:“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三鉴客以为然也。“到家”则落入巢窠,有见先生之感:虽让人望而起敬,终归是老熟面孔,倒不如堂前打闹戏耍的孩童令人心动。“一枕清风直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苏轼的这首《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经陈鸿寿用行书散淡写来,显得更加趣味盎然。
●“一榻梦生琴上月,百花香入案头诗。”此乃余观林则徐三幅行书作品之一。书风直追二王,劲健雅逸,如对君子,生敬而怡神。观遍晚清取法秦汉金石碑版之作,忽睹林氏行书,如酷暑中得一缕清风。或曰林则徐最工小楷,恨不得见。
●何绍基书与敏斋《论画语(初画高手)》行书中堂,点画轻重开阖,大起大落,重者不臃,纤者不弱,开者不散,阖者不闷,大者不觉其大,小者不觉其小,折处如纤云忽遇风,直处如垂藤犹摆动。最有味者,乃细节处。
●“倚剑雪花落,挥戈日影迴。”洪秀全行书楹联,书卷气中蕴剑侠气,兼有汉魏碑意,厚重而潇洒。
●三鉴客曾多次亲睹曾国藩楷书墨迹,均有端严温和之感。今观其楷书《金陵湘军陆师昭忠祠记》石刻本,结体如赵孟頫小楷,起笔、转折处棱角分明,如柳子厚楷法。《九月一日致啸山》尺牍,行书而未破楷则,间三五草字,感觉生硬丑怪。
●“老子胸中冰雪满,仁寿桥边日月长。”左宗棠这副行楷对联,笔画沉雄,有颜真卿、苏东坡意。
●杨岘《行书诗稿》别具一格:结字取纵势,横画短而小,而撇捺伸张,用笔苍劲,神气贯通。
●或曰龚自珍生平不善书,故不得入翰林。三鉴客思忖,龚氏幼承母教读诗文,12岁从段玉裁学《说文》,19岁倚声填词,“造意造言,几如韩李之于文章”(段玉裁评语),38岁中进士,著述等身,诗名震世,何以独不善书?今观其行书诗札,虽不入时风,而韵味自足。愚以为,龚氏非不善书也,而实不善逢迎也。“诗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王芑孙评语),怎会入得翰林?
——2007年6月刘继增散记于三鉴堂